策展人的位置:在制度、叙事与观看之间

10/05/2025


Hector Chen

一、字源与姿态:从 cura 到 curator

“策展人”一词源自拉丁语 cura,意为“照料”或“关顾”。在早期博物馆体系中,curator 是藏品的守护者——维护秩序、保管历史。而今天的策展人,早已不再只是“管理者”。当艺术从静态的收藏转向动态的文化现场,策展人承担起另一种职责:在视觉与叙事之间,重新安排世界被看见的方式。

这种“照料”从来不是单纯的温情。它同时包含着“治愈(cure)”与“控制(control)”的两面性。策展人既要守护艺术作品的生命,也不得不在现实的权力结构中工作——在预算、机构政策、市场与公众期待之间维系平衡。于是,照料成为一种需要策略的行为,一种带有伦理与判断的实践。


二、在制度之中:策展的张力

在不同机构工作的这些年,我始终感受到策展这份职业的矛盾性。它要求理想主义与务实并存。策展人要在体系之内行动,又要保持独立思考;要懂历史与研究,也要懂沟通、节奏与舞台感。

无论是在大型博物馆、学院画廊,还是商业空间,策展都不是孤立的创作。它是一种协作的劳动——与艺术家、观众、设计师、教育者、管理者共同完成的叙事工程。展览从不是个人意志的延伸,而是一场持续的谈判。

策展的难度,往往不在概念本身,而在执行的边界。每一个决定——从灯光角度到作品顺序——都在塑造观众的思考路径,也在潜移默化地决定“谁被看见”。这份权力让策展成为一种深具政治性的劳动。


三、回望起点:学习“如何去看”

回想起我的第一份工作,我每天面对的不是艺术品,而是一排排拍卖目录与带有手写注释的旧纸张。那是一种看似枯燥却极具启发的训练——去观察作品如何在流通、转手、再分配的历史中获得意义。

那段经历让我意识到,策展的本质不在“展示”,而在“理解”。它要求我们不断追问:为什么这件作品值得被看?是谁决定了“值得”?艺术在不同社会结构中被如何使用、被怎样误读?

当我后来进入博物馆体系、独立策展、乃至与艺术家合作时,我始终带着这种反思。策展不只是让作品出现在墙上,而是去理解艺术背后的系统——那些关于权力、记忆与认同的机制。



上图: 我在国家画廊带领游客参观 (2023年7月)

四、策展人的七项能力

基于多年的实践经验,我认为一个成熟的策展人,至少要具备以下七类能力。它们并非并列存在,而是彼此交织、相互牵引的循环体系。

一、研究能力 —— 策展的根基始终在研究。真正的研究,不只是“查资料”或“核年代”,而是要不断从不同视角去看艺术史与艺术家,看他们被写入与被遗忘的方式。
一位策展人需要明白:我们所继承的艺术史,并非中立的叙事,而是由无数选择、判断与偏见所建构的体系。要理解作品的真正语境,就必须回到原始资料——拍卖目录、信件、展览图录、档案、文献——去聆听当时人们如何观看、如何书写、如何讨论。
只有在充分理解这些复杂的层次之后,策展人才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:提出新的阅读方式,建立新的对话场域。研究并不是展览的前奏,而是贯穿始终的思考方式。

二、叙事能力 —— 策展需要讲故事的能力。一个好的展览不在于作品数量,而在于线索的节奏与逻辑。策展人要能在大量素材中提炼主线,用清晰、富有张力的叙事引导观众思考,让他们愿意“走进去”,也舍不得“走出来”。

三、空间感觉与呈现设计 —— 策展是一种空间的写作。光线、比例、动线、氛围与节奏,构成了展览的语言。一个精妙的布展能让观众的步伐成为思考的节拍,让观看本身成为叙事的一部分。

四、观众感知与共情能力 —— 策展人需要站在不同观众的立场上去思考:他们从哪里进入?他们会在哪一刻停下?他们的困惑、期待与情绪是什么?好的策展不是灌输意义,而是创造理解与感受的可能性。

五、跨界整合资源能力 —— 当代策展是复合性的工作,涉及美术馆、基金、赞助、媒体、艺术家、技术与公共关系等多个维度。策展人必须在各方之间协调资源,让概念落地,让展览成为现实。

六、随机应变与执行力 —— 策展现场永远充满意外:预算变化、运输延误、作品损伤、技术故障、临时撤件……策展人要有判断力与冷静,能在混乱中找到秩序,保护作品,也保护展览的完整性。

七、伦理意识与话语反思能力 —— 策展是一种话语实践,也是一种权力实践。决定“什么被呈现、什么被沉默”,本身就是一种选择。好的策展人必须保持反思:我为什么这样安排?我忽视了谁?我的展览为谁发声,又为谁设限?策展人要对自己负责,对历史负责,对观众负责。

策展的艺术,正是在这些矛盾之间寻找平衡:在“学术性”与“可理解性”之间,在“边缘声音”与“主流接受度”之间,在“创新表达”与“观众可读性”之间, 被重新看见。

上图: 在大都会图书馆介绍藏书 (2025年1月)


五、策展人的伦理:在照料与控制之间

每一个展览都是一个小型社会模型。它包含了结构、秩序、叙事与情感,也不可避免地包含排除与遗忘。策展人的角色,既是组织者,也是调解者——在知识与体验之间,在发声与倾听之间,在制度与个人之间。

真正重要的不是展示多少作品,而是如何建立一种开放的观看结构。让观众不只是被动接受,而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;让艺术在被展示的同时,也能继续生成新的意义。

策展,是在“控制”之中保留“照料”的余地。它的伦理,不是全然的中立或服从,而是意识到自己处在权力网络中,仍然选择以细腻、耐心与思考去行动。


六、策展人的使命:重新安排世界的观看方式

在所有这些层面之上,我越来越相信:策展人真正的工作,是帮助人们重新学习如何去看——看作品,看历史,看社会,也看自己。

策展是一种临时性的秩序,一场不断重组的仪式。它的意义,不在于提供答案,而在于激发疑问;不在于确立判断,而在于开放感知。

也许,这正是策展最具力量之处——在不断变化的世界里,为观看、理解与共感,创造新的可能性。


结语:策展是一种持续的关照

在所有展览结束之后,策展人真正留下的,往往不是展厅里的布景,而是那种持续的关照——对作品、对他人、对时间、也对自己。

策展的过程,其实是一种学习如何“看”的过程:看得更慢、更深,也更诚实。它提醒我,在这个被信息与速度主导的时代,仍然要保留耐心——去倾听、去追问、去重新组织意义。

我始终相信,策展的价值不在于定义艺术,而在于让艺术重新发生;不在于呈现结论,而在于制造可能。

或许,策展人的使命最终不是“策展”,而是持续地让世界被重新看见。

© 2025 by Hector Chen